第十七回
单说这日李纨带了妙莲到王夫人那里。请安毕,说了几句话,便乘空回道:“宝兄弟去年带来的这个人,一向因太太这里事多,没有带来见,今儿带在这里。”王夫人道:“什么人?我也忘了。”李纨道:“就是路上遇了强盗,宝兄弟救下来的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我的记性竟不中用了,宝玉回过的。叫他来瞧瞧!”李纨叫妙莲过来磕了头去,起来一旁站着。王夫人间他乡贯姓氏,又问他怎样被盗,妙莲一一回答。王夫人向李纨道:“好个人儿!不像乡村人家的人。可怜遭了劫了!如今怎么样呢?打算上哪里去?我这里好派人送你。”妙莲道:“家里都没有人,娘家也没有人,离得又远。既蒙二爷救了性命,所以求的二爷带到府中,情愿做个丫头,服役终身,报效恩典。还求太太准这下情的。”[王夫人道]:“要想个长久过日子法儿才好。不是我这里不肯留你,恐怕耽误了你。”李纨道:“据他说,却也没有地方可以去的。求太太暂且派个差使,将来再说。”
正说着,平儿、黛玉、宝钗都来请安。王夫人道:“你们都见过这个人没有?”大家答应,都说:“没有见过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个人好像面熟得很,一时想不起来。”黛玉道:“倒有些像妙师父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不错的,竟像得很。”李纨道:“他名字就叫妙莲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也奇了!”便问道:“你家原籍那里?”妙莲道:“苏州。”王夫人道;“你有姊妹没有?”妙莲道:“有个姊姊叫妙玉,出家多年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原来你就是妙玉的妹子,怪不得面貌相像。你姊姊他在我这府里好几年,可怜后来叫强盗拐了去了,我们至今还想他。你知道不知道?”妙莲道:“姊姊出家后,多年不通音问,这事还是二爷告诉才晓得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既是妙师父的妹子,又是宝玉救了他,他既不愿上那里去,我们该留他。”向宝钗、黛玉道:“你们那个带他屋里去使唤着罢。”黛玉道:“媳妇带他去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就在新二奶奶那里罢。”妙莲又磕头谢了,又向众人一一磕头毕,伺候着跟了黛玉回房。
又向黛玉磕头,起来含着泪道:“奶奶还认得妙莲么?”黛玉拉起来,拉着他手含泪说道:“你的事,我都晓得,真是受了大苦了!如今幸喜我们又遇着,可以长远在一块儿。只是你委屈些。这回子我们说过,从前的称呼倒不便了,我叫你姊姊罢。”妙莲拭泪道:“奶奶这格外的恩典,我如何敢当依呢!我是真心伺候奶奶一辈子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这里的几个人都还好。一个紫鹃,你是晓得的;还有一个青棠,也是你的前生旧识。你回来同他谈谈,就晓得了。我都同他认为姊妹,不过在人前不能不敷衍,这规矩在屋里便不要拘了。况且你是旧交,你断不要过谦。”妙莲道:“这个实在不敢。”黛玉道:“我这里房子不宽,你且同紫鹃一块儿住着罢。”叫紫鹃同他去,要好住的地方,“得空我们还要细细的谈心哩。”妙莲自此安心伺候黛玉。不提。
午后宝玉回来,知道妙莲派入潇湘馆,心中甚喜。同黛玉谈了一回,又到后面与妙莲说了一回话。到青棠处坐下,青棠道:“给二爷道喜!”宝玉道:“我又有什么喜?姊姊可是因妙莲取笑我么?”青棠道:“妙莲也是喜,然而还有时候。我说的另有个大喜。”宝玉道:“好姊姊!版诉我是什么事?”青棠笑道:“奶奶昨夜得了熊罴之梦了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怎么晓得?”青棠道:“我连这点事多不晓得!我告诉你,琏二奶奶也怀着喜哩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自然能前知,想来不错的,但不知是男是女?”青棠道:“非男即女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话又含糊两歧了,谁不知道非男即女哩。”青棠道:“那倒难说,还有又男又女、非男非女的哩。”宝玉道:“这我就一发不懂了。”青棠道:“佛书、医书上都载得明白,二爷没有看到?”宝玉道:“我这腹中实在空疏,虽经师父带我到螂环福地,用了些功,究竟是个空空的,以后竟要多读才好。”青棠道:“多读书也不难。”又说道:“以后你在那边歇罢。这胎教不可不讲,好叫小姐替你生下个好男女,也了却他一件事。”宝玉道:“这怕什么!我不惹他就是了。”青棠道:“也使不得,等他静静儿的养着好。”宝玉道:“这倒是苦事儿。”青棠道:“有蘅芜君陪着你,还不好?”宝玉道:“不知怎么,我一天不见林妹妹,心上就过不去。这一年多,怎么样,不成了牵牛织女了!”又道:“琏二哥他能?”青棠道:“琏二奶奶很好,已经叫彩明伺候了琏二爷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们这二嫂子比风姊姊是强远了。若老太太在,必也喜欢的。”青棠道:“从前的琏二奶奶性灵全昧,所以造下恶孽,将来不晓得几时才能归到太虚哩!”宝玉也叹息不已。
按来到黛玉房中,见黛玉一人独坐,说道:“你在那里?”宝玉道:“在青棠那里谈了一回。”黛玉道:“青棠同你说了没有?”宝玉笑道:“恭喜妹妹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陪陪宝姊姊,我们暂别些时。”宝玉只得答应。又说了一回话,到宝钗处来。
次日,请舒姨娘、琼玉会亲,内外大排筵席。席散后已是下午。王夫人向黛玉道:“你去同四妹妹来先见见你姨娘。”黛玉答应,打发青棠去请惜春。原来惜春向来应酬都不与闻,所以今日会亲也没有他。此时同了青棠来至上房,见了舒姨娘,略说几句寒暄话。舒姨娘见惜春短小身材,面貌清雅,虽无桃李之艳,却有冰雪之姿,令人不敢玩视。想道:“怪不得琼儿一定要他,果然在这班人中另有一个光景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们就请琼哥儿进来罢。”家人媳妇们答应,传话出去,大家多退出院中。探春、李纨等均避人房内。惟舒姨娘、王夫人、惜春三人坐着,宝、黛二人站着伺候。
一回子,宝玉同了琼玉进来,先拜见王夫人,道了谢,又见了宝钗,平拜了,然后回身见了惜春,作了揖。王夫人让坐,琼玉让了一回,在东边椅子上坐了,宝玉挨着作陪。王夫人叫宝、,黛二人挨着惜春坐下。王夫人说道:“承姨太太、外甥不弃,要我这侄女。奈我这侄女一向奉佛清修,坚定得很,我也拗他不过。外甥的美意我已告诉他了,他说他有几[句]话要当面说。仗着旧亲,所以请外甥进来,趁着姨太太在这里,大家谈谈。”琼玉道:“这原是外甥斗胆妄想;不过是敬慕姊姊的学问,想终身奉为明师,不知姊姊能垂鉴愚忱否?”
探春等在房中窃窃私议道:“我们看他怎么样说,这教人真摸不着呢!”只见惜春徐徐的说道:“我为着自己知道命薄无能,所以出家奉佛。不知兄弟何所取于我?我是世间一个废物。兄弟说学问,我的学问在那里?”琼玉道:“兄弟小时想,那人生配偶,最关紧要。说家有贤妇,谓之内助。论古人中后妃的求贤审官,邑姜的列于十乱,这才称得“内助”两字。以后如武侯夫人、韩蕲王夫人,还可算得。其余不过寻常循分的人,都当不得这两字。心里妄想,要得个识见学问高我几倍可以为师的人,又怕天下没有这种人。后来我们姊姊回来,兄弟敬服得了不得。想天既生了我姊姊这个人,那里还能再生一个。这妄念益发息了。及至到京,见了姊姊,又晓得姊姊平日的识见学问,知道姊姊是个超凡绝俗、明心见性的人,不禁起了敬慕之想。及至我姊姊到京后,又将姊姊高情清德细细告诉,决然无疑,所以才敢向两位舅舅告求的。”惜春道:“兄弟持论甚高,但我非其人。况且我于世事一毫不解,兄弟还须另行寻访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不肯俯从,兄弟岂敢多渎,但须鉴我这番诚意,容我做个私淑弟子,也不枉……”
琼玉还未说毕,惜春接口道:“兄弟这意思原不是世人所能解,却也不在世情中。但既同在世上,不能不做世上的事,不能不依世上的规模。我于世上事,实在都不能,所以自惭无用,不敢草草,并非不解兄弟的意思。”琼玉道:“这个姐姐不必过虑。我求姊姊,原要奉为师贤。至于一切世事。我自另行着人料理,断不来烦扰你一毫。姊姊只管依旧恋修,我不过随时请教。我自我姊姊回家后,自觉受益无穷,我姊姊出了阁,便觉不便。姊姊若肯俯从,我便可毕生受教了。我这求亲,原不过是个话头,诚如姊姊所说,同在世上,还须做世上的事,虽是旧亲,难道无端把姊姊请过那边去,舅舅这里必不肯依。姊姊恐也不肯。即便肯了,也不是个长久的道理,世俗人倒反生出议论来,所以只得前来求亲。若是兄弟有世俗之见,真要求姊姊作配,与寻常求亲一般,兄弟又何必舍易求难呢!况且兄弟何人,敢仰渎姊姊?”惜春道:“既然如此说,想来不是诳我。我是奉佛的,佛家最要至诚,两位太太就是现在的佛。我们当着太太前说明了,我就过去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请吩咐,兄弟无有不遵。”惜春道:“兄弟,你先聘了我们喜鸾妹妹,所有一切中馈操持的事都交与他。把事亲、教子两件事交给我。除此两件之外,我是一概不能的。”舒姨娘道:“我们琼儿敬慕小姐的学问,只要小姐肯过去,连这两件事也不敢奉烦的。小姐只管放心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吩咐,兄弟断无不依。但喜姑娘这层,恐怕不可委屈。”惜春道:“从前说的是喜姑娘,兄弟才说求亲是个话头,我不过借着世俗的[识]见,同兄弟做个闺房之友罢了!喜妹妹是兄弟正配,有什么委屈呢!”琼玉道:“姊姊还没有求准,我怎敢又求一个呢。既说世俗,便有个次序,这到底为难,还求姊姊斟酌。”惜春道:“眼前林姊姊就是样子,宝姊姊能让林妹妹,难道我这借名儿的倒不能让了?我言尽于此,请自裁夺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,向舒姨娘、王夫人告辞,飘然回栊翠庵去了。
舒姨娘向琼玉道:“四小姐既然如此说,你就面求太太罢。”琼。玉起身向王夫人道:“外甥另日过来叩求,今日恐怕不恭。”王夫人道:“从前我原想仰攀,后来知道哥儿的意思就罢了,这回子倒要商量商量。”琼玉道:“舅母这么说,外甥负罪已深。外甥先谢了罪。”说罢,向王夫人跪下磕了四个头。王夫人连忙拉着,一面说道:“快扶起外甥来。”黛玉过来将琼玉扶起,舒姨娘道:“求太太怜他小人儿,俯允了罢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做我的女婿,我还有什么不喜欢!但是这事又是个新样儿,这次须要斟酌斟酌。我同老爷商量了,再去奉复罢。”琼玉又请安谢了,退了出来。舒姨娘也起身道谢告辞。王夫人道:“往后我们亲上加亲,更亲密了。”大家送了出来。
必到上房,都说这两个人一样的古怪。王夫人道:“这琼哥儿真了不得。这么点小人儿,那说话又婉转、又切实、又爽快,真叫人估不着,说不出来。我们这四丫头也绝无一点女孩子的样子,又是风姐儿那种的口才,这也真看他不出。”黛玉道:“四姑娘真有点学问,怪不得我那兄弟尽着苦求。”
正说着话,贾政进来,王夫人一一告诉了。贾政道:“这就很好,等他们择日行聘就是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喜丫头怎么样呢?”贾政道:“这种女婿一时也难找,估量着也没有什么不好。惜丫头既愿意,喜丫头想来也愿意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次序怎么样定呢?论年纪呢,是喜丫头大;依琼哥儿的意思,要惜丫头居长。”贾政想了一回,道:“回来告诉他家,一同娶了过去,随他们自己定去,我们不要管他。”于是定了。黛玉差人告诉琼玉。请了两位相好的同年,过来求亲,择日行聘。赶着选了十一月的吉期,送了过来。这里刚刚把贾兰、巧姐喜事过了,又忙起这两件事来。
却说贾兰娶的傅氏素芳,相亲比张氏好些,为人甚是贤淑。贾兰夫妇相得,李纨甚是喜欢。贾政、王夫人都也说好。这素芳跟着姊姊秋芳读书,也能做诗,也能画画,也能写字,又解词曲音律,与宝钗、黛玉这班人都甚相投。论相貌,跟不上宝、黛、探、湘;论文才德性,却跟得上。这也算李纨的佳儿佳妇了。后了。及至嫁了过去,正夫人虽无他说,牛继宗竟不是个风雅爱才的人,不过因姬妾中并无一个识字的,想弄个才女,图个虚名的。自己既无文理,并不知好歹。初还觉得新奇可喜,渐渐的数见不鲜,仍是与些姬妾们取闹,竟至见面为难,所以秋芳大不得意。闻妹妹嫁了贾府,又晓得贾家一切事情,急欲往来,以破烦闷。牛继宗本与贾府世交,任他来往,却并不禁止。此是后话。
却说贾琏因宝玉回来,见家门有兴旺之象,因竭力撑持。接连这几件喜事,已弄得力尽筋疲,幸亏与宝玉商量,将妙莲之款项挪用,方才敷衍。如今又出了两件喜事,心上着忙,与平儿商议道:“我们这事管不下去了。现在挪了宝兄弟一万银,说是就归出来替他生息的,如今还想不出归款的法儿,平空又生出这两件喜事,又挤在一块。若嫁到别人家,也还可以将就些,偏又嫁到他家;若将就了,叫他家看着不好看。若要好好的办,总得要好大一注银子。况且年近了,我们过年约莫着总还得几千银添补。老爷、太太是只管吩咐下来,宝玉弟是向来不管的,叫我们怎样呢?”平儿道:“三件喜事都办了,这两件难道就歇了不成?”贾琏道:“我的奶奶,你叫我拿什么办吓!从前办的,还空着整万银子在这里;这回子年又近了,那里去张罗?”平儿道:“三件事都办了,这回子说难办,人家定要说我们势利,因为不是我家的人,所[以]难了,这不把以前的辛苦通无了。依我说,还是苦我们不着,想法办了再说。”
贾琏道:“这要请教奶奶了。”平儿道:“这要你们外头想法,我有什么在这里呢!”贾琏道:“原是外头没有法想,才这么着急呢。”平儿道:“这我先不信,你既挪了宝玉的银子,你不还,人家怎么使了呢?”贾琏道:“原是还人家了,所以没有了。”平儿道:“既还了人家,就不好再问人家借?”贾琏道:“这回子什么时候,也要人家肯呢。便借了来,到年下拿[什]么还人呢?”平儿笑道:“你且把事情办过去了,再想那年下的法儿。这回子就急急盘算着过年做什么!依你说,该怎样呢?”贾琏道:“我想林妹妹的妆奁不少,他难道竞不拿出来帮补帮补!”平儿大笑道:“你也算会盘算的了。人家月子还没有满,你倒已经想他的妆奁了。你想,你问他要去,我是不会。”贾琏道:“我怎么能问他要去,原要大家商量。我们且把这现在艰难的情形先回回老爷、太太,看怎么样再说。”
平儿摇头道:“说不得。说了,四姑娘、喜姑娘先怪了,老爷、太太也未必喜欢。不如等两天满月,我抽个空回回太太,就说:从前二爷管着家务,为有奶奶在里头帮着。这回子我不中用,这事情都料理不过来。一向因宝姊姊身上不好,林妹妹又没有过来,所以只得敷衍着。这[会]子宝姊姊也大好了,林妹妹满了月了,又添了环三婶子、兰哥儿媳妇,都是能干的。求太太不拘派那个管着,省得把事情误了。看太太怎样吩咐,我相机行事。”
贾琏道:“太太不依呢?”平儿道:“太太不依,我们也叫大家听听,不是我们两个要占着这家事。老爷、太太虽待我们好,到底是那边人。现放着薛、林两个这么能干的亲媳妇,为什么不叫他管!我们自己不先说,知道人家怎么样说呢!”贾琏道:“太太依了呢?”平儿道:“依了很好,我们乐得消闲自在。从前奶奶为着这个家,把人都磨死了,还落了一大堆的褒贬。这回子,那一个说一句好话呢。我为什么再往里钻!”贾琏道:“他们不肯呢?”平儿道:“那有太太,与他们不相干。”贾琏道:“你这说的是。你竟比你奶奶还利害,我竟服了你。就这么着,你回太太,我回老爷。”两人商量定了。不知如何回法,王夫人、贾政意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八回
单说黛玉满月后,取了奁簿及典铺、银号各簿籍、图章、折子等件,命紫鹃拿了,到王夫人这边来。见李纨、平儿都在那里,黛玉请了安,回道:“这是姨娘同兄弟给媳妇的些东西,请太太过目。这是两个铺子的簿子,这是支提的折子,这是支提用的图章。请太太收着,或是交给那位嫂子收着,以备提用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你真是个仙人!罢才琏儿媳妇回我,叫我派你同宝丫头管家,你就来了。”黛玉道:“媳妇年轻软弱,又没有才情,一些事也不懂。大嫂子、二嫂子都是大才,况且管惯了的,还是请两位嫂子管。媳妇并不是贪懒,实在是不谙练。有什么事,但凡能做的,帮着料理就是。”李纨道:“我是最无用的人,太太也原谅我,我只能勉强的帮着。这回子娶了媳妇,又添出许多零碎的事情,我实在招呼不来。二嫂子,你这几年办得很好,你又何苦谦让呢!”王夫人道:“你说是年轻没有才情,这也是你谦让的话。我听说你帮着你姨娘料理这么个事业,你的才情就很可以。从前身子单弱,不奈烦做这些事。这会子你身子也好了,精神比凤丫头,宝丫头还强。你不过因琏儿夫妇向来管家,你才来,好像夺了他的事管,你所以不肯,这也是的。”向平儿道:“你也不必推,还是你管着。有什么事,大家商量着就是了。”
说着,翻那簿子,看了一回,说道:“你姨娘真是费事了!你兄弟也实在的好。一个自小没见面的姊姊,陪这些妆奁,也难得的很了。倒是我们这两个过去,没有一些妆奁,叫那边亲家笑话怎么好呢!这个我看了,你还收着,要用再向你说。”黛玉接了奁簿,说:“这铺子的簿子存在太太这里,早晚支提便当些。”王夫人道:“也还是[你]收着。”平儿道:“侄媳妇的下情,都回过太太了。实在料理不过来,往后恐怕误事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的意思,我也晓得。也是的,我竟不能制断,你们自己去议,我是总是一样。琏儿夫妇呢,向来多年管惯的;他们呢,是我亲媳妇。你们去议定了来,那个愿管,就是那个。还有宝丫头,还没有来呢。”正说着,宝钗同着张氏、素芳都进来。
王夫人把话又大概说了。宝钗道:“我老实回太太罢!这如今不比从前,太太也知道的,事情本也艰难了的,二嫂子的意思,一来为着自己倒底是侄儿媳妇,虽然老爷、太太待的同儿子、媳妇一样,旁人难保没有一句半句的话。以前风嫂子一行心机,到于今也有人说好,也有人说不好,安知将来又是怎样儿呢!二来,如今事情日渐的多了,前手不应后手,万一有个小小的失误,便只有说不好,没有说好的了。林妹妹意思,太太说的一些不错。估量这回子叫林妹妹把这家事接过去,林妹妹也是必不肯的。至于我,更是无用,更不必说了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你说了半天,还是这也是、那也是的,这不同我一样!你到底商量个定规。”宝钗道:“太太叫他们自己商量。依我看来,便商量一年,还是各人说各人的。倒不如太太定了个主意,分派了,那个不遵,就不依那个。”李纨、黛玉齐道:“我们公举姊姊,请太太派了罢。”宝钗道:“太太知道我无才,断不派我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从前同三妹妹也曾经理过来,怎么这回倒又过谦起来?”宝钗道:“那不过帮着照料,譬如署事的官一样。现在这实缺的尚且求卸事,还说得到署事的。”大家多笑了。
王夫人道:“你到底有个主意没有?依你,该怎么样?你说给我听。”宝钗道:“依我的主意,二嫂子也不肯管,林妹妹也不肯管,大嫂子同我也不能管,他们两人更不必说,这不是添了两三个人,倒弄得没人管事了!不如大家都管。请太太派林妹妹处支销,所有一切应办的事情仍旧二嫂子管着,有事回过太太请了示,依着办。其余的事,该二嫂子办理,二嫂子作主;该林妹妹办的,林妹妹作主。办了,再各人回太太。二嫂子或是忙了,或是做月子,或是身上偶然不舒服,派人帮着代理。二嫂子若嫌事多,或者再派我们这些人帮着。这么着,林妹妹也不至太繁,二嫂子也不太担大沉重。太太看是使得使不得?”
王夫人想了一回,笑道:。“你这说的竟周到妥当,我想着很好。不晓得你们还有什么话说没有?我就这么定了,大家不必再推。”黛玉道:“这总账该怎么样,媳妇也摸不着,还是求太太派媳妇同宝姊姊帮着二嫂子就是。”宝钗道:“你这不爽快了!我这主意,八面都想到了的,你回去细细想便晓得了。这总账有什么难管,不过某事要若干银子,发个支提的条子,用了照数销算就是了。我把这句话说穿了,你再不答应就错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同姊姊一块管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又何必呢!我帮二嫂子呢,不来帮你。”王夫人道:“就这么定了。”黛玉道:“太太再三吩咐,也不敢不遵。但一切事还是二嫂子办,媳妇单管银钱的收发销算便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宝钗道:“林妹妹是个户部尚书,二嫂子是个侍郎,我们都是些司官,悉听调度就是了。”大家又说笑了“回,各自散了。
平儿将历年账目以及对牌等物捡齐了,送到潇湘馆。黛玉收下,大略看了一遍。留下几本总簿及各花名簿册,其余依旧带了,亲送到平儿处交还。说道:“现在公中一切艰难,我所以将两个铺子交到太太处,以便添补,太太又不肯留下。我晓得嫂子的意思,你不肯提用我的钱。所以太大派我,我就遵太太的命。以后嫂子这里要用多少银子,告诉我。”又取出一方小玉图章道:“我们早晚有不能即刻见面的时候,嫂子这里写一条子,把这图书用上,我照数写了提银的条子,用上图书,嫂子派人去取。我留着这条子,也好记着写账;铺子里留着条子,好同折子比对,免得错误,似乎比那对牌好些。对牌仍旧用在自己库上。我才瞧着:现在我们库上也没有什么现银子了。进的不敷出的,那里还有存余呢!”平儿道:“可不是!外头还有亏空哩。”黛玉道:“有多少亏空,请二哥哥把账清出来,我们想法弥补了才好。恐怕将来愈拖愈深。”平儿道:“这更好了。”黛玉道:“现在四姑娘同喜姑娘的事,嫂子回过太太没有?打算怎样办?珍大爷那边是怎么个意思?”平儿道:“还没有回过,不知怎么个意思。我们明儿一块回回太太。”
黛玉又道:“大老爷那边光景怎么样?”平儿道:“也甚艰难。一切用度省而又省,还是浇裹不过来。到底少了这个世俸,差多了!”黛玉道:“珍大爷那边呢?”平儿道:“珍大爷还可以敷衍,不过他们用度大,不免糜费。珍大爷的脾气如今虽好多了,然而总不能十分安分。”黛玉道:“姨妈那里听说也很难。我问宝姊姊,宝姊姊又不肯细说。还是莺儿说了几句,也说不齐全。不知到底是怎样了?”平儿道:“我听见二爷说,家事全坏了,铺子全没有了,田产也完了,就剩了房子同些衣服物件罢了。现在也不知怎么的过日子。说是蝌二爷管家,回来问问邢姑娘就知道了。”两人说了半天,黛玉回房。
宝玉进来,黛玉告诉他这些事。宝玉道:“太太派你管总你就管了就是了,只是要操些心。”黛玉道:“我只管银钱,心倒不要操。但太太不肯留下,一定要叫我自己管,这大约是二嫂子的主意。”宝玉道:“太太自然存这个心:怎样新媳妇才进门,就把他的妆奁全收用了,岂不叫琼兄弟那边笑话!所以派你总管,仍旧是你手里使。但不知妹妹这妆奁够赔几时?”黛玉道:“这倒不怕的,我还有呢。”又将琼玉让产的话说了。宝玉道:“这就不消多虑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打[算]回太太,搬到宝姊姊那边一块住,近便些。”宝玉道:“也好。我在哪里呢?”黛玉道:“你仍旧住这里,留青棠陪着。场期也近了,也好读读书,这里比那里清净些。你几时销假?往后又要上衙门办事,一天不过有半天在家罢了。”宝玉道:“不过一二日就要销假。我打算再告个假,等会试过了再说。”黛玉道:“这更好,可以静静的用些功夫。”宝玉道:“我本打算同妹妹读书,偏太太又派下事来了。”黛玉道:“不妨,我也想读哩。”说了一回,宝玉到青棠处来。
次日,黛玉约了干儿、宝钗,来回王夫人惜春、喜鸾出嫁的事。王夫人道:“喜丫头的事,既算我的女儿,该仿照探丫头的样子。但是现在光景不比从前,恐怕不能照着办,不得不从省俭些。但太省了,又着[实)不好看。四丫头的事既在这边,自然也照迎丫头的样子。至于那边怎么样,听他们去。”平儿道:“这回林“妹妹的事,那边亲家太太这么费心,我们自然也不好草草,总要比二姑娘、三姑娘从丰些才好。”黛玉道:“从前怎样的办的,二嫂子是熟悉的。至于这项费用该多少,太太不必费心,也不必动公中的,媳妇预备着就是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也不要十分过费。公中不够,你自然要添补些子。”
黛玉道:“大老爷那边,听说用度艰难的很,媳妇想稍为贴补点子。回回太太,不知使得使不得?”王夫人道:“我也晓得那边光景不好,只是这边也艰难,所以不能兼顾。你能贴补些,极好的了。”黛玉道:“媳妇打算每月送贰百银子过去,请大老爷、太太随便添补些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很好的了,恐怕大老爷未必肯收。”黛玉道:“所以要求太太打发人送去,或者请太太当面说二句。竟说是太太的意思,不必说是媳妇的主意。”王夫人道:“使得,我打发人说去。但你这个意思,也不好没了你的。”黛玉道:“姨妈那边听说也很苦,媳妇打算也照着大老爷那边样子送过去,也求太太说一声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我同宝丫头说就是了。”
黛玉道:“还有大嫂子、二嫂子,手头都不宽裕,公中月钱也不够用,往后各人房里又添出些用度来,怕一时有料理不到的地方,打算每月送一百银子,添补些零用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也很好。但是你那里有这些银子!”黛玉道:“这不过几千银子,不算什么,不过稍为尽一点心。”平儿道:“我那里怎么要妹妹贴补!这是我断不敢领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也是他一点意思,你倒不要辜负他。你们这两年本也苦了。”黛玉回道:“四姑娘既已结亲,还住在栊翠庵似乎不便当。请太太吩咐搬过这边来,将来喜事一切便当些。”王夫人道:“就搬到我这里,同喜丫头一块罢了,左不过一个多月。”黛玉道:“这便妥当了。”王夫人向平儿道:“你回来打发人料理去。”平儿答应。
黛玉又回道:“四姑娘搬了出来,栊翠庵便空着。有神佛在里头,要照管香火。若派个老妈子,恐怕不妥当。请太太的示下,该怎么样?”王夫人道:“老妈子们不干不净,却不好。这怎么样呢?且由他空着罢。”黛玉道:“那边地方僻静,空着也不谨慎。媳妇想,不如把常在府里来往的这几处尼僧,叫他保举一个清修安静的人,愿意进来主持的,照从前妙师父的例,给他月米香金,叫他奉着香火,也不致把这庵荒废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也好。”向平儿道:“你把向来来往里那几处尼僧叫来,你问问他。有这个人,再带来见我。”
黛玉又回道:“媳妇打算搬过宝姊姊这边来一块住。那边房子小,太挤,”一点没有收放东西的地方。有些东西都堆着,不方便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边本是从前老爷指与宝玉的屋子。那时候因接你来京,知道你爱那潇湘馆的房子,所以把他收拾了。到今年宝丫头病惫没有好,又不好叫他搬,又不好叫你在下首。为着潇湘馆已经收拾了,就把他做了新房。原是暂时住着,房子本小,长久自然不便的。这回子,天也渐渐冷了,你搬出来住败是。明年春暖了,你爱这屋子,再搬去住就是了。”
黛玉答应了,又道:“媳妇打算把大件的东西搬过这边来,零星东西仍旧留在那里。目今会试期近了,宝哥哥也要用功了。园子里到底比外头静些,让宝哥哥仍旧那里住着读书,留几个人在那里照料着。到明年场绑,或是搬出来,或是媳妇再搬去,那时再回太太。”王夫人道:“正是,宝玉也该叫他用用功了。但你们少年新婚,就离开了……”又道:“你劝他用功,这是很好的。你派那个在那里照料他呢?必得要个妥当可靠的人才好。”黛玉道:“青棠他也恶喧喜静,打算留他在那里,带着翠篑、秀筠,同小丫头蓁儿伺候,紫鹃、青鸾、妙莲、文霞、小丫头飞霞、艳雪、五儿在这边。”王夫人道:“棠仙在那边招呼着,我更放心了。翠篑、秀筠这两个是你带来的,恐怕他伺候不到,宝玉没有惯,再把麝月派过去罢。这孩子还老实。”黛玉答应着,于是赶忙收拾了,搬过新屋里来。宝钗要让黛玉在上首,黛玉道:“姊姊又拘形迹了。”宝钗一笨,遂听黛玉在下首居住。紫鹃同住在里间,青鸾住在外间,文霞带了小丫头同几个老妈子住在厢房。麝月也忙收拾,要搬到潇湘馆去。
原来黛玉自从那日与宝钗商议之后,这几人陆续都到黛玉处来。黛玉一一同他们说了,也有笑的,也有哭的,也有当时给黛玉磕头的,也有含羞不语的,各人心上都说不出的喜欢,说不出的感激。这日麝月来回道:“还是就搬过去,还是等二爷叫再去?”黛玉笑道:“傻丫头!这是太太派的,就该过去,还等什么呢!”又道:“原因为你是旧人,才叫你去。你照着从前的样子伺候,不要拘着躲着。这几个你也教导他,也要学习着帮你。”又道:“况且如今只要招呼白日里。棠仙他是不睡觉的,晚上的事,只管交给他一个人就是了。”
麝月答应着,来到潇湘馆。见青棠指点翠篑等在那里收拾书籍、文房陈设等件。麝月道:“我这个蠢人,太太偏派我来,要叫棠仙笑话了。还求仙人教导教导。”青棠笑道:“麝月姊姊!你是二爷的旧人,我们要叨你的教哩,你反这么说!你住在那里?自然就在这间住,早晚便当些。”麝月道:“二奶奶吩咐的,说我只管白天,晚上的事都要烦你。你自然在这里住。”青棠道:“我是不睡的,不拘那里都可以坐得。”麝月道:“我住在后边。”说着到后边,将床帐等安置起来。青棠到后边看时,笑着道:“你倒据了我的屋子了!”麝月道:“你同二爷在一块。”青棠道:“我偏要同你在一块。便关了门,我也会来的。”
这日,宝玉上衙门回来,到王夫人那里。”正值贾政同王夫人说着话,请了安,站在一傍。贾政道:“宝玉从前作精作怪,这回子看来或者有些造化,不然那里能得这两个好媳妇。方才你说的都很是,不但气度宽厚,才情也好。只要宝玉再能图个上进,便更好了。”向宝玉道:“你在衙门也要学着办事。”宝玉道:“是。”贾政道:“你也荒疏久了,你媳妇叫你在园里用功,要赶紧才好。这离场期不过百十日功夫,也要做些文章。”宝玉答应着,又站了一回。贾政道:“你去罢,以后倒不要拘这请安的礼节。”
宝玉退出,到新屋里,将老爷吩咐的话说了。宝钗道:“你到园里去罢!老爷尚且免了请安,怕耽误你的功夫,你再在这里说闲话,老爷晓得了,岂不怪我们不懂事!”宝玉道:“我就去。”黛玉道:“以后我们到那里看你,如何?”宝玉才出来。到了潇湘馆,看时,几榻、文房、书籍等都一一收拾整齐。问道:“这是那位姊姊收拾的?一定是麝月姊姊,别人也摸不着。”麝月道:“这我不敢居功,是棠仙收拾的。”宝玉道:“你住在那间屋里?我去瞧瞧。”走到后边,先走进紫鹃住的屋子,见翠篑、秀筠、文霞、蓁儿都在内。说道:“这太挤了。”翠篑道:“文霞、蓁儿跟着老妈妈在厢房里,这是我们两个住的。”宝玉道:“麝月姊姊呢?”翠篑道:“在那边。”宝玉过来说道:“你同棠仙住败好。”麝月道:“我是独住的,棠仙陪二爷在前头。”宝玉道:“也罢!我浑竖也是不睡的,晚上陪我看书也好。”麝月道:“二爷要是晚上看书,我们自然多要伺候的。”宝玉笑道:“不敢劳动,你们是要磕睡的。等我几时倦了,要睡的时候,再找你。”于是每日早起上衙门,午后回来,便到潇湘馆读书,打发丫头替老爷、太太请安。宝钗、黛玉无事时,亦以读书消遣,有时也到潇湘馆与宝玉、青棠等闲说。
一日,宝钗、黛玉来到园中,一路说着话,慢慢的行来。黛玉道:“这园子也荒落得很了。要照这么着,再过几年便看不得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一边还是收拾过的,那边更荒深了。我住的蘅芜院,不知是个什么样子?我也多时不去了。”黛玉道:“从前造这园时,也费了许多心力,就这么荒废了,也觉可惜。我想回回太太,赶着没有十分败坏,收拾起来,好好的派人管着,把逐年的出息拿来,做逐年的修理,总还有余的。”宝钗道:“这原好。因这一晌说不着这些事情,也没有这项银子。”黛玉道:“不知要多少银子?”宝钗道:“这我也估不出来,大约总要一大注银子,才修理的好呢。这回子也没有机会可以回这话。”黛玉道:“姊姊留着神,我们想个机会回准了,把他弄起来,我们仍旧大家都住园子。那边屋子派人看着,一切都不要动,有正事或年节下,在那边住。这边放些书籍、陈设等物,春秋佳日带些随身行李,住到园子里来,算个行馆别业,岂不有趣!”宝钗道:“这个有趣得很,只是这回子人少些。”黛玉道:“人也不少。三妹妹是常要回来的,.云妹妹也可接他来,四妹妹回来更容易。虽不能整年的住,一年总要聚几回,也是人生乐事。”宝钗道:“我们大家想个法子。”说着已到潇湘馆。
宝玉尚未回来,与青棠等说了一回,宝玉回来了,一同坐下。黛玉道:“你看满桌子都是八股文章,你也成了个禄蠹了!”宝玉笑道:“我怕忘了样子,所以翻出来看看,谁会弄他!不过既要进场去,不得不依着他描画罢了。我读的书并不是他。”宝钗道:“你做文章没有?”宝玉道:“还没有。且到了场里再做,这回子不犯着去做他。”宝钗道:“这该做几篇,到底熟些。”黛玉道:“究竟这中不中,到底有命,不问这个好歹。我上年看那江南的闱墨,也有好的,也有不好的。也有不好的中在头里,好的中在后面的。即如我兄弟的文章,中了也罢了,一定就该是第一,也不见得。依我看,那第二、第三的,就比他好。”宝钗道:“依这么说,也可以不必用功了,又劝他读书做什么呢!”黛玉道:“我劝他读书,却不为这个。”宝钗道:“一个读书的人除了这个还有什么!不是古人讲究的读书了。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!我从前读书,见了就害怕发烦,可不是就是弄这个。后来师父带到福地,过了些时,才晓得读书的乐处。我从前早是这么读,我也不以为苦了。”
青棠道:“宝姊姊劝你做文章,也有个意思。你竟要做几篇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也劝我,我真不懂了。”青棠道:“姊姊该晓得。”黛玉沉吟一回,道:“也是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究竟不懂。”青棠道:“你再想想。”宝玉道:“除了这个意思,还有什么意思?姊姊你说给我,我就依你,即刻做起来。”不知青棠说出什么来?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九回
单说青棠劝宝玉作文,宝玉不解,再三的问。青棠道:“二爷这回子的学问,老爷还没有晓得。老爷期望二爷发达,又恐怕久荒了,做不出好文章来,心上记挂得很。二爷做几篇文章,送给老爷看看,老爷便放心了,也喜欢,以后也不来苛求责备你了。”宝玉站起笑道:“幸亏两位姊姊提醒了我,我竟想不到,终是粗心。我就做起来。但是没有题目,宝姊姊你出个题给我。”宝钗道:“你请你妹妹替你出,我是不懂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几时懂得!惫是姊姊出。”宝钗道:“你才说闱墨都看熟了,还做不得先生!”黛玉道:“我不过偶然看了一遍,几时说看熟了的!姊姊大才,真是做得先生哩。”宝钗向宝玉道:“你原是听的棠仙的话,你请他替你出。”青棠道:“姊姊们尽着推让,这有什么的,我就替二爷拟个题。”说着,走至书案,取笔写了三个四书题、—个诗题、五个经题、五个策题,挥洒如飞,顷刻写完,递与宝钗、黛玉。
黛玉接过,与宝钗同石毕,说道:“这真是个先生哩!””宝钗道:“你行这字写得飘飘欲仙,怎的这么好了青棠笑道:“我从前也做过才女来,这时候世上不知还有未销的踪迹没有?”黛玉道:“那个才“女是你?”青棠道:”上官婉儿。”黛玉道:“怎么没有!”宝钗道:怪不得!不但做过先生,并且做过主考的。”
宝玉也走来凑着看,又赞叹了一回字,说道:“这题却还不甚难,这策似乎也晓得,但是记不得出在那里。,”黛玉道:“这容易,现有书在这里,翻翻就是了。若是在里头不记得,只好做空的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要做几天才做得完?”宝玉道:“要做一天也做得完了,要翻书考订,就费了功夫。”宝钗道:“何必忙!慢慢的做。老爷又没有限你的期。”宝玉道:“既然老爷记挂着,就该赶紧的做。但不知做出来好不好?要是不好,老爷反要生气的。我做了,还要姊姊们替我改改。”宝钗道:“有这老主考在这里,还怕什么!”黛玉道:“上官婉儿艳才丽质,际遇也好,就是结果差些,不免为后人轻薄。”青棠道:“我所历的魔劫总是如此。这还不算十分享用,也不算十分狼狈哩。”黛玉道:“我们去罢,让他做文章。”宝钗道:“正是。”一同回去了。
宝玉遂将八文、一诗、五策做起来,与青棠看。青棠又替他改了些,写出清本,送与宝钗、黛玉看,都说甚好。呈与贾政,:贾政看了,也说:“这一出家,我以为你必荒极了,那晓得倒能长进。这文章很去得。照这么做,明年竟有可望哩。”王夫人知道了,也甚喜欢,又从旁夸奖了一番。从此,·贾政的心便不在宝玉身上,盘算都移到贾环身上来。见面往往呵斥,时时的督责。张氏看见丈夫每每为翁姑责备,面上也觉无光,自己又跟不上宝钗、黛玉,心中十分纳闷,只得千方百计的劝贾环学好上进。以此贾环也渐渐的好了,贾政也不十分的恨了,宝玉等又从旁替他遮盖,此是后话,不提。
一日,琼玉打发人接黛玉回去。黛玉回过王夫人,回家同舒姨娘谈了一回喜事的事。琼玉道:“今儿请姊姊来到,不为着喜事商量。因这园子已快要完工,请姊姊过来先看看,把匾额等题定了,好叫他们做去。打算在这喜事前草草完了工,明年春间再慢慢的润色。”黛玉道:“这工程也算快,我们去瞧瞧。”琼玉道:“我引道。”
舒姨娘携了黛玉手,走正屋回廊,由厢房内进入一门。见迎面嶙峋石壁,倚壁一带竹林。林中一条石径,顺着小游廊向北行约数十步,折而东,廊尽,见一院落,院中搀岩高下,树木幽深。进人中间,由屏后上了扶梯,来到楼上。见四围皆是极大的桂树。黛玉道:“这楼是朝那方的?”琼玉道:“朝西的。”黛玉道:“这秋天桂花开了,倒有趣的。”琼玉道:“请姊姊取蚌楼名。”黛玉道:“且等看了个大概再斟酌。”说着,来至后面看了。
琼玉引着,走过一小门,穿过几间厢楼,到了一处,五间大楼,倚着楼廊的栏干一望,见迎面土冈,冈上一行青松,苍翠可爱,环左右也是各种的松,松间间着绿萼梅。后面高山突起,山中各种的翠柏,林中隐见着嶙峋奇石。树间石上,都缠着藤萝,结着丹黄紫赤各种的小丙子。一道清泉由石隙中汩汩南流。黛玉道:“这里想是正楼。这光景甚好,布置极有意思。”琼玉道:“此楼已算完工,装修陈设也都全了。打算就把这里做新房。姨娘说太冷静,还是正屋里好,我想园子里有趣些。况且这人不同,原不喜繁华热闹。姊姊你看如何?”黛玉道:“你这意思原好,但是吉期是冬天,这里未免冷一点子。”琼玉道:“这里廊深室邃,其实也不冷。姊姊你瞧这间房!”
黛玉走进上首一间,见中间一层冰纹细槁,两扇小圆门。进去,里面安着床。琼玉走至床后,将一小壁橱房门拉开,进入里间,说道:“这里可以静坐。”又出来到下首二间,说道:“这里可做读书作画之所。”黛玉道:“这都是与四姑娘相称,他必定合式的。就这里,定了罢。此地的楼名,我倒有了,这极现成的。”琼玉道:“该叫什么?”黛玉道:“这就叫岁寒楼。”琼玉道:“好得很,真是恰切。”黛玉道:“却与你的用意不背,都该括了。”琼玉道:“不但该括,而且还映着这时的时景。”黛玉道:“喜姑娘的新房在那里呢?”琼玉道:“请姊姊替我拣一处。”
于是走厢楼又到一处,见雕梁绣柱,比正楼华丽多了。楼前山坡边参差树木,楼后茅屋稻畦,坡坨陇陌,掩映疏林。黛玉道:“前面种的是什么树?”琼玉道:“都是杏花。后面也有杨柳,也有桑槐,也有些桃花。”黛玉道:“这地方与喜姑娘就配,不如就在此楼也便当。”舒姨娘道:“这倒罢了,省得离远了不便招呼。”黛玉道:“不如就题作倚云楼,如何?”琼玉道:“甚好。”黛玉道:“这对面的山,想就是桂树的地方了。”琼玉道:“中间还隔着一山哩。”黛玉道:“这该往那里走?“琼玉道:“这里来!我们把后面看完了,再到前面去。”
引着黛玉,由北首楼廊到了一楼,见松林中黄梅数十树;右边一带,都是红梅。遂从右边厢楼走过,三面都是红梅围着,高者窥窗,低者接槛。黛玉道:“这里好!若是全开,映着雪,才有趣哩。”又见四面皆是玻璃大窗,说道:“这是看梅赏雪之所。”琼玉道:“这原是宜冬之地。”黛玉道:“这楼有名没有?”琼玉道:“拟了一个“红罗”两字。”黛玉道:“不如叫他绛雪楼罢。”琼玉拍手道:“这果然好。”黛玉道:“这楼只有三间。”琼玉道:“十二楼中惟四处五问,其余都是三间。大小就着地势,也不一样。”
又从左手下了楼,向黛玉道:“姊姊!上山去罢。”黛玉道:“我们且将十二楼逛了,再看别的。”遂顺着游廊到楼下。见庭中山石玲珑,有几株极大的天竺,石间绕着高低屈涧,涧里许多水仙。轩中也是四面风窗,都糊了一色素绸绢。黛玉道:“这倒别致,为什么要这么着呢?”琼玉道:“这屋子朝西南,太阳照着屋里暖和,又不烫人;若用玻璃,就烫人了。”黛玉道:“这楼没有名?”琼玉道:“想不出来。”黛玉道:“这布的景都是严冬的物色,又近着岁寒楼,便可取名首春楼了。”琼玉道:“好极,好极!这些楼名,姊姊通给我定了罢。”
于是过了倚云楼下,转过回廊,到了一处。见面前紫石壁立,两傍树木。”进入屋内,尽是小房,穿来走去,不知有多少间。上了楼,也是套房。到中间,见紫石峰接闱参差,林木掩映。左边是池,右边接着倚云;后面也是冈峦起伏。跨着冈,又有一带厢楼。黛玉道:“这些树是什么树?”琼玉道:“桃花最多,各样都有。”黛玉道:“花开了,这楼正在红云中了;我拟“艳阳”两字如何?”琼玉道:“艳阳楼,好极了;”又从后面楼廊走过一带高低弯。曲的飞楼,见那冈峦迤逦向此环抱,树林中隐现着青粉墙,高低起伏。黛玉指着道:“这想是围墙了?”琼玉道:“那边还有一半哩。”黛玉道:“这是平地楼台,造这许多山,工程却也不小。”琼玉道:“西山的皮骨叫我剥了好些。”
说着,到了一楼。琼玉道:“这底下高高低低,有数百牡丹。后面溪边一行都是芍药。这树都是梨花。”黛玉道:“这也有趣,怪不得此处装饰又觉富丽些,恰也相称。”坐了一回,喝了茶,说道:“这个楼名竟难想。切了,又怕俗了;不切,又觉不好。”琼玉道:“兄弟也拟了两个,总觉得不好。一个切牡丹的,用“天香”两,字,一个总着的用“饯春”两字。”黛[玉]道:一饯春”比“天香”两字好些,但这字面还不甚丽,与这情形不能相称。不如将楼下题为“饯春馆”,这楼叫他“春雨楼”,切着梨花罢。凡花都宜晴朗,只有梨花恰宜烟雨。到春暮时,晴日便在楼下看牡丹,阴雨便到楼上看梨花,似乎倒合式。”琼玉道:“到底是姊姊想得妙。”又道:“这又要下楼了。”舒姨娘道:“我们吃了饭再逛罢,不要把姊姊走乏了。”黛玉道:“不怕。”说着,顺着楼廊走下楼来。丫头们摆下饭、三人吃了,又吃了茶。
琼玉道:“我们过桥去。”过了桥,只见一带大石栏干,一行青石的钓台,并无树木。黛玉道:“这地方平旷有趣。”倚着石栏望这大池,前面峰峦高下,树林中亭角掩映,这水环抱三面。绕出春。雨楼之后,走进轩中,一带纱窗。后轩外是柳堤,堤外又一大池,池外峰峦突兀,那水斜从西首坡侧绕出。琼玉道:“这里环四面,夏天开着荷花,颇可纳凉。”黛玉道:“只是太敞些,况怕日气侵人的。”琼玉道:“东西两面都是大卷棚,又有些高槐大柳。若再不凉,随时还可添盖凉棚的。”黛玉道:“这上头也是楼?”琼玉道:“这也算正楼,比岁寒楼还大些。”黛玉上了楼,见五间楼,隔作十间,四面都有楼廊,甚是深回。说道:“夏间避暑真妙。”琼玉道:“就叫他避暑楼罢。”黛玉道:“觉太直了些。这既算正楼,又与岁寒南北相对,似乎这名字也该相顾才好。”又道:“这里豁大轩敞,与岁寒楼环抱严密也是相对,我拟“登明”两字如何?”琼玉道:“登明楼有意思得很。”
又下了楼,走出左手回廊,过一小桥,从树林曲径走过,沿着疏篱,到一院落。四围都是竹树,庭中山石小池,进入三间小轩,后面也临着水。琼玉道:“此处树更多,夏天也可避暑。”黛玉道:“院子里再种些芭蕉,便可上下一碧。这应叫环碧山房。”琼玉叫:“好。”黛玉道:“这楼题作绿天楼如何?”琼玉道:“更好。”
遂不上楼,从游廊向北走到一处。左边是山,右边是水,院中高梧修竹,池边曲篱映带。后面也是茂林。黛玉道:“这竟是听秋轩。”琼玉道:“切当得很。”黛玉上楼,走了一回,说道:“这楼宜于秋初。当眉月初生,新凉乍透,必有一番佳景,可名新月楼。”琼玉道:“隽永之至。底下便是多桂树的地方,桂盛于八月,这刚是七月所宜。”黛玉道:“那边便叫招隐楼。”琼玉道:“好,底下便叫小山书屋,如何?”黛玉道:“使得。”又道:、“这该逛完了。”琼玉道:“还有两处。”遂又下楼,走回廊,过了小山书屋,曲曲折折到了一处。
、黛玉道:“这是枫树,红的绝艳,真是“霜叶红于二月花”了。”又见院内许多芙蓉篱笆,菊花尚未尽萎败,那荚蓉大者高出檐牙,花如盘盂。黛玉道:“这是现在的风景。我有名了,似乎近而不熟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必有佳名。”黛玉道:“丽霜楼;好不好?”琼玉道:“这真天然该括。秋色皆经露逾丽,“这光景从两字中书出来,足为此楼生色。这些匾额,还求姊姊大笔为我一挥。下了款,他日必可流传永久。黛玉道:“我的字不好,小字还写过,大字不能。还是请个名人写了的好。”琼玉道:“现在这些有名的书家,我看都俗得很,无非写几笔赵体的字,最高的也不过写颜、柳,用在这些地方都不雅。这必得卫夫人美女簪花格,方才相称呢。”黛玉道:“我昨儿看见青棠的,写得甚好。你去求他,或者肯给你写。到底不食烟火的人,气味各别些。”琼玉笑道:“得仙笔据题这更好了。好好,今儿还该歇歇了,明儿我去约了宝哥哥,同了青棠来,我们再逛。”黛玉道:“也好。”说着,又至一处、 ”
琼玉道:“就这一楼,完了。”黛玉道:“此楼无他景物,都是借着两边的景,这该题个什么呢?”琼玉道:;我们且上楼。”黛玉登楼望了一回,道:“此处地势稍高,又倚左边的山,恰在西北方。古诗“西北有高楼,,上与浮云齐”。就用这个,名为齐云楼可使得?”琼玉道:“这也古雅。”说罢下楼。由曲廊回到上房。舒姨娘道:“小姐乏了,躺躺罢。”黛玉道:“也不觉得乏。”叫青鸾传话出去:“今日不回去。”叫家人们散了,“明日来接。”又与琼玉等谈了一回。
次日,琼玉到宝玉处,约了宝玉,邀了仙人,同着黛玉进园。舒姨娘道:“我今日失陪小姐了,觉得有些腿酸。”琼玉道:“坐椅轿就是了,已预备下了。那边比这边更宽,姊姊也要乏了。”舒姨娘道:“我在家的,天天可逛得的。我还有些零碎事情料理料理。今儿姑娘同棠仙来了,也热闹了。”琼玉等遂一同来到园中。
宝玉、青棠先在十二楼逛去。黛玉坐了椅轿到首春,由楼后走过小廊,上一山坡,见湖石高下夹成石径,渐走渐深。进入洞中,见中间也似门窗房栊的样子,设着石桌、石床、:石凳等类。转了两个弯,有两扇石门关着,琼玉拉开。出了石门,穿林走了数步,豁然开朗。循着石径到一院落,坐北朝南,院中高下花台。台西一座双层八角亭,台前一带花墙。出了花墙,有数十间曲折套房,绕成几处院子。中间一座小绑,琼玉道:“这种的海棠最多。”黛玉道:“这仿佛那边怡红院的光景,更曲折些。”由东首游廊走过,又是一小小院落。前三间,后边两旁各一间。中间一个小院子,前后都种茶花。走人轩中,陈设甚为精美。
琼玉引至里间,将靠壁一个紫红书架一拉,现出小门。进去看时,一带廊房,三面围广大池。黛玉道:“这廊竟造在水内的。”琼玉道:“底下就是水。”循着廊望东走,迎面一个美人站着。走到跟前,见那美人靠着不动,仔细一看,是个堆绢的美人,眼珠也会微微转动。琼玉将这美人手上的镯子一拉,美人走过,露出门来。出门一望,见亭台楼阁,花木池塘,壮丽宽阔。黛玉道:“这光景甚好。”走过廊前,见五个厅簇在一处,中间是个长卷棚形如蝶肚。前面左右两个五间大厅,后面左右两个三间大厅,形如蝶翅,盖在水中。厅前两边两道长桥,形如蝶须。黛玉道:“大观园却无此局面,这地方比那边大多了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坐轿罢,那桥长的很。”黛玉复坐椅轿过了桥,到对面水厅中坐了一回。黛玉道:“后主《洞仙歌词》“水殿风来暗香满”,这里竟题“水香吟榭”可好?”琼玉道:“别有风韵,好得很。”黛玉指着东边道:“这边还有多少地方?”琼玉道:“沿着这芙蓉堤还有几处。”
正要起身,只见宝玉、青棠已过桥来。两人迎着,进入水厅,坐下。”宝玉说道:“这十二楼有趣得很,琼兄弟手笔比我们那园强远了。”琼玉道:“我如何有这手笔!这是外头拟了,姊姊斟酌的。”宝玉道:“我竟要搬来住着才好。”琼玉道:“这妙得很!拔不就搬来?”宝玉笑道:“果然搬来,真是鹊巢鸠居了!这边地方究其宽阔,妙在把他隔成两下。在那边不晓得有这边,在这边不晓得有那边。”琼玉道:。“我的意思,因着有了园子,朋友们知道了一定要来逛,不教他逛又不好;尽他们逛,自己又不便住人,所以把他分个内外。人家要逛,尽他们在这里逛;那边把石门封了,便归入上房。所以园门安在上房厢房里,这边另有一个园门。”黛玉道:“你想得甚好。我们那边,这园外人便进不去。”琼玉道:“我们那边逛去。姊姊请坐轿。”黛玉道:“我且走,走乏了再坐。”
四人沿着堤徐徐行来,堤形弯环;堤边多种芙蓉,堤内一带临水轩馆,或三或五,掩映在柳阴中.望着他中有一小山,山傍林木疏秀,林中一亭。黛玉道:“这真是康乐的孤屿了。那里上去?”琼玉道:“这要用船的。”黛玉道:“这亭上题过没有?”琼玉道:“没有。”宝玉道:“这亭竟用康乐诗“空水共澄鲜”,题为空水亭。”琼玉道:“也好。”黛玉道:“我们到里头看看。”进入一处,见是三间水榭。倚栏看那水中,日色晃漾。黛玉道:“这里看落照甚好。”对着那孤屿,琼玉道:“就题作夕阳榭如何?”黛玉道:“甚好。”
坐了一回,沿堤又行数十步,见对面亭台出没,问道:“那边地势宽得很?”琼玉道:“没有了,那边就是后墙。不过有零星小房子。外面看着似乎深远,到跟前便一览无余了。南边还有些地方。”说着,走到芙蓉堤。将尽处,见迎面山峦树石丛杂,那堤向南转。,转过堤,便见高峰突兀,傍山石径曲折行来,越过一小霸,见一院落。四面皆山石围着,院中也列着英石奇峰。黛玉入门便道:“这石峰有趣的很,亭亭孤立,妙在不加阴衬。这石题为“蟊云”如何?”琼玉道:“妙!”青棠也道:“这真妙不可言。”进入轩中,是两重套着。坐了一回。
出门来,见四围无路,从右手往后绕出山嘴,曲折下了几重山坡,地势平旷。见倚山倚林一所院落。进入门来,屈折游廊围着两重屋宇。院中古木乔柯,众鸟皆飞鸣林内。黛玉道:“此处静坐听禽,胜于丝竹。”宝玉道:“这处题个什么名?”黛玉道:“就取这“听禽”的意思好。”宝玉道:“就取名“听禽”,或“听鹂”也罢了。”黛玉道:“这太实了,况“听鹂”也不该括。我想一个,大家商量,不如叫“晓春山馆”。”
往西南行过一山坡,润水淙淙,自山根流出,泻人涧中。过了一座小石桥,见南向高山拔地。山半一堂,拾级而上,入至堂中。对面山石突兀,林中微露亭台。黛玉道:“这堂想与水榭相背了?”琼玉道:“山后便是水榭。”黛玉道:“此堂乃外园正厅,便得个正大的名才称得住。”大家想了一回,琼玉道:“我志在养亲,题个“爱月堂”如何?”黛玉道:“也好。只是略熟些。”琼玉道:““白华堂”如何?”黛玉等都说:“好。”琼玉道:“这园的总名就叫“絷园”可使得?”黛玉道:“这很好。那内园呢?”琼玉道:“鲁侯燕喜,令妻寿母,名“燕喜园”如何?”黛玉笑道:“好是好,只是犯了喜姑娘的名字。”琼玉道:“便叫“燕园”也使得。”黛玉道:“我是说玩话,这就很好,显见此园为他而设,他不但不怪,还更喜欢哩。”
大家下堂来又望南行,上了山。见前面又有冈峦遮着,黛玉道:“园门在那里?”琼玉道:“冈后便是外墙了,园门在东首里。”下山往西门,到一处小院落。琼玉道:“此处都是芭蕉,又有些秋海棠、玉簪、夜来香、珠兰、—茉莉等。这房子是勺字式的。”黛玉道:“小巧有致”琼玉道:“我拟题“碧韵轩”,又重了那边“环碧山房”。请姊姊题一个。”黛玉道:“把“碧”宇。换了,名“秋韵轩”如何?与那边“秋爽斋”各有取义。”琼玉道:“好。”
又到了一处院落,便望见西边一带飞楼。黛玉道:“这大约是西边尽处了?”琼玉道:“正是。”宝玉道:“此处围有泉流,是那里来的?”琼玉道:“从内园来的。”宝玉道:“此泉要题个名儿。”琼玉道:“这里种了些翠梅,色如翠羽,这边拟嵌块石碣。”黛玉道:“此处抚琴倒好。”宝玉道:“我题“冷香泉”如何?黛玉道:“西湖有冷泉,这不重了?既就翠梅,取意叫“翠羽泉”好些。”又道:一翠玉泉”也好。”琼玉道:“不如爽利名“翡翠泉”如何?”黛玉道:“这好了,这屋子就叫“翡翠巢”。”琼玉笑道:“妙极了。”黛玉道:“我们那里回去?”琼玉道:“姊姊坐上轿罢。”黛玉出门坐了轿,琼玉引着,从这屋傍一条小径绕到蝶厅外廊。下了轿,回到内园,又看了几处小坐落,”同出园来。
到上房坐下,舒姨娘道:“小姐逛了两天,怕乏了?”黛玉道:“逛得高兴,觉得不乏。这园子好得很,亏琼兄弟布置的。”舒姨娘道:“他这晌一回来就到园里,差不多闹了一年了。”黛玉道:“这园子要细细的逛,只怕要逛十几天才逛完哩。”琼玉道:“要一花一草都逛,倒只怕一个月,还瞧不完哩。明年春天,请姊姊过来,拣一处住着,慢慢的再逛。”大家又说一回话,才回来。
黛玉见了王夫人,回了几句话,来看惜春、喜鸾。把园子光景大概说了,又道:“这正楼专为妹妹造的。这内园专为喜妹妹造的,”所以取名“燕喜园”。”惜春道:“这姊姊说来朴素无华,我却合式。这楼名也好。”喜鸾含羞不语,心中自是得意。黛玉回房,又同宝钗谈了一回。宝钗道:“可惜隔着,不能相通。要能通了,更便当哩。”黛玉道:“中间再造一园,便通连了。”
饼了几日,青棠把些匾额写了,送了过去。琼玉又打发人接青棠、宝玉逛了一天。把那未题的几处,一一题了。开了一单,请宝玉、黛玉,宝钗、青棠等替他做些对子。黛玉、宝钗都道:“内园我们做,外园等他们做去。”于是得闲时陆续做起来,互相商定了,送与琼玉。后文细表。
第二十回
单说宝玉在潇湘馆,青棠陪着读书,又有宝钗、黛玉等时来讲说。读书一览如夙习,不止十行并下。略有所疑,便与宝钗、黛玉、青棠等相质问,真是六通四辟,贯串错综,心中大乐。麝月本不识字,这时也跟着青棠认字读书。翠篑、秀筠本是黛玉教过的,也都高兴读书写字。紫鹃、莺儿等见宝黛读书,也跟着学习。这所谓上行下效了。
一日,麝月替宝玉到王夫人那里请安,王夫人细问宝玉近日情形,麝月一一回了。王夫人笑道:“这孩子这回晓得用功了,他-自小至今从没有这么认真过。不要太辛苦了,弄出病来,你们劝着他晚上到底要睡睡。这天往后更冷了,岂不要受凉呢!”麝月道:“我们都劝过。二爷说,他自从在山中打坐以后,便不磕睡。我们劝说,到底闭眼也养养神,所以晚上也有睡的时候,也有打坐的时候,总是棠[仙]陪着的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棠仙也不吃也不睡,果然的?”麝月道:“不但这个,这回子大家穿着皮衣,他还穿着纱衣,手还是滚热的。二爷看书,不知道的问他,他都知道。他还出题目,教给二爷做文章哩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真是个仙人。”麝月道:“我们老爷、太太同二爷、奶奶想来都是仙人,所以才能使唤着仙人哩!”
王夫人道:“我因为你老实妥当,所以特地派你去。你晓得,从前二爷专靠袭人,这回子二爷回来,偏他倒先出去了。现在就是你年纪大些,人也妥当,所以我把宝玉交给你,你好好的招呼。我想袭人这人虽好,究竟没有福气,你瞧着还有点福气。你安心伺候着,少不得有好处到你。”麝月回道:“太太吩咐,紧记着,格外留神。奶奶也吩咐过了,叫我单管伺候白日的事,晚上事交给棠仙。至于二爷现在,伺以前小时候大两样了,那些脾气全没有了,太太可以请放心。”王夫人道:“这回子娶了媳妇,这些事我其实也可以不必管了,不过见你想起来,一半也为着你。”麝月答应:“是。”
王夫人道:“这袭人从前却是我再三劝他出去的。这回子你二爷回来,他知道了保不定心上懊悔。你二爷这些时也总没有提起他来,想来也恨他先去了。我想起来,那时候倒不该劝他。”麝月道:“这也是各人自己的主意,他这回也未必就懊悔,懊悔也迟了。至于太太、奶奶们也曾吩咐过奴才,奴才们自己不愿出去,太太也没有不依。袭人出去,究竟还是他自己要出去的,太太倒不必介意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你竟比他还强,所以我说你可靠。”说罢,把炕桌一个小玻璃匣子拿过来,道:“今儿我检些东西给喜姑娘,剩下这付环子给你罢。”麝月接在手中,磕头谢了赏,又站一回,退了出来。
到宝、黛屋里,将这些话回了,又把赏的东西送与宝、黛看过。黛玉笑道:“恭喜,恭喜!这省得我们想法了。前儿我就同你说过的,叫你不要拘。”麝月道:“这都是两位奶奶的恩典提拔的。”宝钗将他一把拉至炕前,附耳说道:“你几时陪二爷的?”麝月道:“青棠在那里陪着的”。”宝钗道:“二爷不叫你?”麝月道:“没有叫我。”宝钗道:“这回子二爷不比从前了,你倒不必拘。况且太太也吩咐过了。”麝月面红不语。黛玉道:“我们那两个同你还合得来么?”麝月道:“做事言谈都比我好,只是同二爷到底生些。”黛玉道:“你同青棠好不好?”麝月道:“棠仙是仙人,连二爷都敬重他,一口一声叫姊姊。我们都当他主子,那个敢轻慢他呢!”黛玉道:“不是这么说,你们相好不相好?”麝月道:“他待我们最和气的,最喜欢同人玩笑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既敬服他,你凡事都问他,听他就是了。我们紫鹃就同他最好的。”麝月道:“我还要看看紫鹃去。“走到紫鹃处,谈了一回。
必到潇湘馆,又回了宝玉。宝玉尚未开言,青棠笑道:“这是过了明路了,大喜,大喜!今儿也可以陪陪二爷了,逐躲着做什么!”麝月笑啐道:“我不该当着你说,你又拿人开心!这也不像个仙人的体统。”宝玉不禁失笑。青棠笑道:“你不当着我说,我难道就不知道?我倒替你道喜,你倒给我钉子碰。我看你今儿陪二爷不陪?”麝月道:“不同你说了。”走至后边。青棠道:“二爷今儿躺躺罢。”宝玉道:“也好。”于是吃了饭,谈了一回。青棠道:“二爷先躺下,叫他们关门去。”
宝玉宽衣就枕,瞑目调息,定了一回,觉得身畔有人,以为青棠来了。停了一回,不见动静,又觉耳畔鼻息比青棠重些。睁眼看时,原来是麝月。见他业已沉睡,不去惊着。他想道:“这是他说了青棠,青棠使的法儿了。且等他自己醒来,看他怎么样?”轻轻的抱着,依旧合目调息,多时总不见醒。又想道:“这帐中亮的,他一醒了必要大惊小敝,叫老婆子们听了倒不好。”遂轻轻坐起来,把玉摘下,将帕子包了,塞在枕下,一时帐中昏暗。约莫四五更时,听得麝月翻身醒了。觉被中尚有一人,转身看时,又看不清楚。但觉肌肤细腻,香气微微,想道这一定是棠仙来同我玩。便道:“棠仙姊姊,你来同我玩,我竟要亲近亲近你这仙人,请教请教你的仙体哩。”一面说,一面以手抚摩,宝玉总不做声。
一回儿,忽然跳起来道:“你是那个?睡在我床上来1”宝玉也猛然惊醒,说道:“是那个?”麝月定了神,道:“是二爷么?”宝玉道:“你是麝月姊姊吓?”麝月道:“二爷怎么睡到人家床上来,也不告诉一声,把人都吓死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找衣服,满床摸到,再找不着。宝玉道:“我记得睡了一回了,几时到你床上?你是几时来的?我还不知道。你倒怪起我来!”麝月道:“这到底是哪里?我记得明明白白的睡在自己床上的。”宝玉道:“不要着急,你且睡了。大不过在这里,不是你的床上,就是我的床上。你瞧,冻着了。”麝月道:“我起来瞧瞧!”又道:“我的衣服呢?这怎么了?”说着笑起来。
宝玉道:“姊姊快不要嚷,叫人家听见了,倒要做笑话说的。我们从前在怡红院也怪好的,你也陪着我,也一块儿玩笑-这回回家来,姊姊们都拘拘束束的,所以我也不敢十分亲近。今儿姊姊既来了,就睡着何妨。”麝月道:“你说我来,我到底几时来的?”宝玉道:“我要问姊姊,姊姊倒问我?我何尝知道你几时来的呢!我要知道,我早叫醒你丁。”麝月不做声。宝玉拉他道:“冷天冻着不是玩的;”麝月只是呜咽。宝玉道:“姊姊,我知道了,你一定说了青棠,青棠同你玩的。”
一语提醒麝月,道:“一点不错,我才梦里好像同着棠仙上哪里去似的,一定是他作弄我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!我们好好的睡着,你又着什么急!姊姊要不和我好,我也不敢勉强。好姊姊!你不要着急。”麝月道:“我们原是自小在一块惯的,不过这回子大了,不得不避些。我难道不懂太太的恩典?太太既当我个人,我也要存个规矩,怎么说我不同你好呢!”宝玉道:“既同我好,为什么这么着急?”麝月道:“叫人家晓得了,岂不笑话!”宝玉道:“这回子没人知道。你一吵嚷,人家倒要知道了,那才说不明白哩。”麝月点头。又道:“这回子大约不早了,天也快亮了,我们起来罢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找衣服找着了么?”麝月道:“呸!我也昏了!懊二爷你给找找。”宝玉起来,床上各处一找,并无衣服,说道:“这也奇了!我的衣服也没有,我起来拿灯照照。”
宝玉起来,出至幔外,把个手照点上了,到床一照,并无衣服。麝月见灯来照,把被窝紧紧裹着。宝玉出幔去,放了灯,复上床来。悄悄说道:“我的衣服也不知那里去了,明儿怎么起来!懊姊姊!我身子冻得冰凉的了,让我焐一焐。”麝月恐他冻了,只得把被窝松了。宝玉进入被窝,麝月道:“好冷!真是冻了。”不禁将身偎贴。宝玉道:“棠仙的意思,也不是真同你玩。因着他晓得我们本好,太太又吩咐过了,所以他替你撮合。姊姊既说同我好,为什么又这么固执呢!”麝月道:“太太既吩咐了,我们乐得明公正气的,何必一定要鬼鬼祟祟酌,叫人笑话呢!”宝玉道:“姊姊说的原是,所以我也并无妄念。依我说,·青棠也没有不晓得的事。你以后凡事倒请教他,听他的话,他也不是捉弄人、笑话人的。”麝月道:“我本来敬服他,昨儿是说急了,我把话说重了些。明儿我磕他的头,陪他的话。二爷要是可怜我,二爷回太太收了我,我还怕什么呢!要是这么着,我总不愿意。”说着又哽咽道:“要是愿意,为什么不做袭人呢!二爷同袭人的事,不但我晓”得,大家都晓得。这回子袭人在哪里?,可见一个人也要有的主意的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说得是。只是””””
一语未毕,听见背后说道:“真有主意,好得很!”两人皆吓了一跳。举目看时,见棠仙睡在宝玉后背。宝玉笑道:“姊姊今儿玩得人出神人化。”麝月道:“棠仙姊姊!我得罪了你,你骂我、教训我都使得,怎么这么玩!把人吓也吓死了。好棠仙!你饶了我罢!我回来替你磕头陪罪。你恕我愚人不知重轻,“一时乱说。”一面说着一面流泪。
青棠笑道:“好姊姊!你不要生气。你真是个好样儿的,我也敬服你。你瞧,二爷也不是那种强人的人,你好好的躺一躺,我送你回去。”麝月道:“你倒说怎么把我弄来的?”青棠道:“我携着姊姊的手,姊姊还同我说着话,同你到这里,怎么你不记得了?”麝月道:“不错的,这是梦里吓。”青棠道:“这难道不是梦里?”麝月道:“这是大家醒着,怎说是梦里呢!这真把人弄糊涂了!不管怎样,你把我的衣服给我,我好起来。”青棠道:“你的衣服在你床上。你在这床上找,自然没有。你要我去替你拿来,但是开门出去到你房中拿衣服,恐怕大家要知道了,又有人拿你开心,“你却不要怪我。”麝月道:“这怎么好!”说着,又要哭了。
宝玉道:“好姊姊!我替他[陪]个罪,你送他回房去。我看着怪难过的。”青棠道:“姊姊不要着急,我送你去。”说着翻进里床,一把把着说道:“紫鹃姊姊,我也同他好。你到底同我好不同我好?”麝月道:“我敬服姊姊什么似的,怎敢轻慢你!我是个粗人,昨儿说话说冒失了,是我该死。”青棠道:“不是昨儿的话,你要真同我好,不要拘拘束束的。我同你细细的谈心,你少不得将来还要感激的。今儿原是我试试你的,怕你嚷得人家知道,我所以也在这里。”麝月道:“这么,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的了?”青棠道:“我便不听见,也晓得你同二爷从前怎样的玩笑。你要我说一遍不要?”麝月道:“好姊姊!我知道你是神仙,你可不要说!”青棠道:“你既知道我晓得,你又装什么腔呢!”麝月道:“也不是在你跟前装腔,从前小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世事,这会子自然要拘束一点。好姊姊!你要不许,我往后依你就是了。”青棠道:“真的?”麝月道:“这有什么假的!”
青棠将麝月遍身抚摸,急得麝月只叫:“好姊姊!饶我罢!”宝玉也帮着劝。青棠道:“罢了!我看着也怪可怜的。姊姊你闭了眼。”麝月闭了眼。青棠推他道:“你翻个身!“麝月翻身向里。青棠拉过夹被将他盖了。回身向宝玉道:“今儿玩得他也够了。这个人却是个好人,我也爱他。”宝玉道:“姊姊慢慢的教导他,他比紫鹃、莺儿人略粗些、却也诚实。”宝玉见麝月半日不言语,说道:“睡着了。”棠仙一把把被拉过,说道:“正睡得沉哩,明儿早上还不醒哩。”宝玉看时,麝月已不见了。笑道:“姊姊这法真妙!真是仙法。”青棠道:“这算什么仙法呢!玩儿罢了。”两入睡了一回起来。
青棠开门出去叫人。翠篑等都起来了,见麝月还未起来,宝玉吃了点心出去了,才起来,怏怏没有意兴,大家也不理会。下午悄悄拉着棠仙说道:“棠仙姊姊!我昨儿一时急了不留神,说话冒犯了你,不要怪我。替你磕个头。”说毕就要跪下。青棠”把拉着道:“姊姊这做什么!你几时得罪我。—我们这么好,你还是客气!”麝月道:“我有句话求教你。我昨夜得一个梦,奇怪得很,好像同真的一样。及至醒来,还睡在床上,不知主何吉凶?”遂细细的告诉一遍。青棠道:“这也没有什么奇怪,这是个好梦。你梦中说的要明公正气的收你,这一定应的。姊姊,你的为人,同紫鹃姊姊一样,是千好人。我们都是一会中人。我老实告诉你罢!我是小姐叫我陪二爷的,已经这些时了,你可晓得?”麝月道:“不晓得。你是仙人,你陪二爷原无碍,不比我们。”青棠笑道:“我们一块陪二爷如何?”麝月道:“使得。”青棠道:“姊姊,”到那时又不要笑起来。”又道:“照你昨儿梦中的样,陪陪二爷,人家又不知道,这使得使不得呢?”麝月笑道:“只怕昨儿的梦是姊姊叫我做的,姊姊何苦作弄我!“青棠道:“我明明告诉你,你自己说是婪,本来何尝是梦呢!若说我要捉弄你,你睡着了,我不但把你送到二爷处,便把你送到人家去也容易。比如昨儿,要不是二爷,你还逃的了?姊姊!你的喜事也近了。你到闲着,同紫鹃姊姊、莺儿姊姊谈谈,将来就晓得我是好意。”麝月道:“我总跟着姊姊,姊姊叫我怎样我总依,姊姊收我做个徒弟罢!“自此,麝月与青棠分外亲热,见了宝玉,也不似从前那样拘束了。
看看过了十月,惜春、喜鸾吉期已近,两边甚是忙碌。这边到底人多,还不觉得,那边外头有些朋友家人帮着也还勉强。内里只有舒姨娘一人,同二三个丫头,一天娶两个媳妇,又局面宽大,事事要体面,以致头绪烦多,把舒姨娘忙得饮食俱废。琼玉看着心中着急;仔细一想,并无别人可以请来帮忙,只得找柳湘莲,要想请他姑母过来帮着料理。偏值湘莲报了举人,家中也是忙忙的,宝玉、贾琏反过去替他张罗。因又打发仆妇去与黛玉商量。
黛玉回了王夫人,王夫人道:“你这会子都算这边的人,该在家料理,但亲家那边只有一个人,自然累了。我们这里到底还多几个人,你姑且从权,”就过去罢了。”黛玉遂把管的事交与宝钗,宝钗答应了,又道:“我们妈妈不算女家人,可以去帮个忙。”黛玉道:“这好得很了?我自己请去。”遂带了紫鹃、青鸾先到薛姨妈处,请定了,又约了岫烟,然后回来,帮着料理。
到了吉期,这日贺客盈门,内里岫烟、薛姨妈帮着照应,外间薛蝌、甄宝玉等相助。一切繁华热闹,不必细言。黛玉道:“请琼玉进来。”与舒姨娘商量道:“新人一同进门,还是一起拜堂呢?还是两起拜堂?”琼玉道:“一同过来,自然一同拜堂了。”黛玉道:“便一起拜堂,也有个次序。这话大家都没有议定,到底怎样呢?”琼玉道:“自然四姑娘在前。”黛玉道:“喜姑娘是姊姊,四姑娘是妹妹,我们太太都算女儿的,难道姊姊倒居妹妹之后?似乎不大顺当。”琼玉道:“依姊姊怎样呢?”黛玉道:“你的意思,自然要尊敬四姑娘,殊不知四姑娘绝不在这上头讲究。依我说,拜堂结亲次序,自然要让喜姑娘。你把四姑娘住了正楼,喜姑娘住了东楼,你原是以四姑娘为主。将来这称呼怎样,也要斟酌定了,好吩咐下人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说得是。下人的称呼,这却没有想到。”
黛玉道:“你这回子现已居官,又是一家之主,那少爷的称呼可以免于,应该都称老爷。姨娘已受太安人封典,应该称老太太。新人过来,便应称太太。但两位太太怎样分别,这要斟酌。”舒姨娘道:“琼玉又没有兄弟,大太太、二太太也还使得”黛玉道:“也只得如此。但称那个作大太太呢?”琼玉道:“自然四姑娘。”黛玉道:“四姑娘必不肯,又是大家推让,不如姨娘定了的好。”舒姨娘道:“依着次序,自然年纪大的称大太太。”黛玉道:“还有一说。喜姑娘在前,四姑娘必不介意;若四姑娘在前,喜姑娘居次,喜姑娘心里未必泰然。况且喜姑娘是那边先说的,你反耽搁许久,倒去求四姑娘;及至四姑娘叫你求喜姑娘,你才开口。这回子再把人家居次,叫喜姑娘心上怎么过得去呢!旁人怕也要议论“姊居妹下”的。”舒姨娘道:“小姐说的是。四姑娘那日原说让他的、,就这么定了。你心里怎样的敬服四姑娘,你提另行去,·我们不管。”琼玉只得依了。
一回儿,新人进门。结亲已毕,送人洞房。”琼玉只得先至东楼合卺,再至正楼。两边新房陈设,一是华丽,一是闲雅,观者无不艳羡。也有询访的,也有议论的,也有知道底细的,也有不知道的,纷纷不一。到客散之后,琼玉来至舒姨娘处,黛玉也在那里。琼玉道:“姊姊这几天累得很了。”黛玉道:“累倒不觉得,事头却零碎得很。这回好了。我爽利明儿给你道喜的了。”琼玉道:“我要请教姊姊。”坐近黛玉身旁,低低的说道:“我今儿到岁寒楼去不去?”黛玉道:“这怎么说?我不懂。”琼玉道:“从前四姑娘当面说的话,他的意思不过挂个虚名,一切世事是不能的,这事姊姊也听见来,今儿恐怕未必要我去。我若去,又怕四姑娘恼;若竟不去,又怕冷落了他,况且也不像个样儿。倒没了主意了,所以请教姊姊。”
舒姨娘听着笑,黛玉也笑道:“你也是个聪明人,怎么这点事就没主意的!照这么着,将来这两位太太恐怕你招呼不过来呢。四姑娘原说借个名儿,今日拜堂结亲,都是这名儿之内,你这回子又什么去不得呢!难道不在名儿之内?至于四姑娘意思怎么样,你见机而行,不要拗他就是了。”又笑道:“你想来也不敢拗他的,毋须我嘱咐。”又向舒姨娘笑道:“我们这兄弟真是至诚到了家!不是他,却也求不动四姑娘的。真是佛都下了凡了!”舒姨娘道:“我们家里,小姐是个仙人,这回又来了一位佛,琼儿的造化也不小。亏他还有这点诚实。他自从姊姊去了,不拘什么事就说忘了问姊姊,一回子又说要问姊姊去,天天的念诵着“不惯得很”哩,这回子姊姊回来了,自然的尽着问了。”黛玉道:“往后好问四姑娘了。”又道:“你还不去!我也要歇了。”
琼玉笑着出来,带了两个丫头到园中。上了岁寒楼,至中间坐下。叫丫头:“进房去把太太带来贴身伺候的姊姊找—位出来,说我有话说;”一会子,入画出来,见了,磕下头去。琼玉站起来拉住,问了名字、年纪,知比惜春还大两岁,想是自幼伺候的了。因说道:“姊姊是自幼伏伺姑娘的?”入画答应道:“是。”琼玉道:“我与姑娘结亲的原委,你都晓得的?”人画道:“那天姑娘在那边,我也在那里。”琼玉道:“我倒没有留神。”又道;“我承姑娘面允,今日果然下降。姑娘是仙佛中人,我原不配忝为夫妇,但世俗结亲也须要应个名儿。又不知姑娘意思如何,未敢造次。特地请姊姊出来,烦你代达姑娘,我在这里候信。”入画听着,含笑道:“姑爷请坐:我去回姑娘。”进入房去不多一回儿,出来说道:“请姑爷到东楼结亲,姑娘这回子正打坐哩。到四更天,姑爷到这里来就是了。”琼玉听了,喜出望外,遂转至东楼与喜鸾成亲。
却说喜鸾人才与宝钗相仿,在迎、探、惜、纹,绮之上,只因出身寒薄,父母早亡,所以无人问名。从前在荣、宁两府往来,独蒙贾母、王夫人之爱,又与宝玉最为友爱,心中常自忖度:“可惜宝玉这个人才生在自己家里。将来我若嫁得这么个人,方可称意。”后来知道甄宝玉与宝玉一般的面貌便又移到甄宝玉身上来。又闻甄宝玉已与李纹缔姻,自伤命薄,无人作主,失此人才,十分抑郁。忽闻王夫人要把他养做女儿,许与林琼玉,心中自是喜欢。到了荣府,听丫头们说,”这琼玉的好处,也不在宝玉之下,惟嫌年纪尚小,即使成了,也还要耐守数年。忽然闻得琼玉”要求惜春,心中诧异。因想惜春必不能成,也还不十分着急。忽然又听见惜春肯了,不但肯了,而且请琼玉过来面议。初时还不相信,后来玉钏细细告诉了,才知竟有此事,不觉索然意尽,闷懑几日;遂生起病来。
其时黛玉初来家中,上下都忙忙碌碌,也无人理会,也无人劝慰,心中辗转思想,不恨惜春,反恨琼玉。及至琼玉、惜春面订时,惜春说出定要先聘喜鸾,琼玉当时面求,贾政、王夫人商允,玉钏又、一告诉,方渐渐的病懊起来。心想:“惜春是琼玉注意的人,必是惜春居长,自己必然居次。”又想自己的容貌比惜春强了许多,琼玉反拜服惜春,于自己略不措意,“这种人必是性情古怪,断不能像宝玉这样多情。”如此一想,不但有恨琼玉的心,—并且有厌琼玉的心。所以临行时抱着王夫人大哭,王夫人等以为感恩依恋,不知其满腔愤郁无所发泄也。
孰知一进门来,先请自己的轿子。拜堂时,惜春立他肩下。合卺时,又先到东楼,后到那边。新房中陈设又十分华丽。家人仆妇丫头满口都称大太太,心中反诧异起来。想道:“难道把我居长,把惜春反居次?又何必苦苦的求惜春!”又想道:“大约是琼玉初求惜春的时候,未见惜春的相貌。及至见了,不大体面,所以把他居次,也未可知。”又想道“我的相貌他也未见,一定是丫头仆妇们告诉他的。”又想:“惜春比我年纪小,以齿相序,也未可知。且看他待我的情意如何。”以此心中恨琼玉、厌琼玉的心已去了一大半。及至人静后,听得丫头说道:“姑爷进来了。”一路靴声进入房来。丫头们都散去,自己掩了房门,将一边幔子挂起,移灯人幔,宽衣上床。
喜鸾于帐隙偷窥,见琼玉长身玉立,英秀之气十分可爱,心中忖道:“这那里像十二三岁的人!原来长得这么大。这神情不像个无情的。”顷刻间把心上那一半也消归乌有,反生出喜爱的心来。琼玉又温柔缓款的叙了一番的话,”并说“我是慕四姑娘道行,特地求来为讲论的师友。一切家中的事,全仗姊姊主持,所以母亲,姊姊定了,将姊姊作为正室。四姑娘同姊姊本是姊妹,还叙姊妹就是了。”喜鸾初时含羞不语,说到这里不能不答,只得说道:“我是因着四妹妹不耐烦琐屑的事,所以勉强来帮他的。我如何敢僭妄呢。还要求老太太斟酌才好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不必过谦,这是已经定了的,我所以先到姊姊这里。”喜鸾心中更加喜悦。一觉醒来,琼玉起身道:“我失陪姊姊,去看看四姑娘。”喜鸾道:“你本该先到那里的。”
琼玉笑着出来,看钟上已交丑初,忙开门出来,”叫丫头们进来陪伴。转到正楼,入画站在房门口,同人房中。见惜春淡妆端·坐,琼玉上前作揖,惜春起来回礼,坐下。琼玉道:“兄弟竟得姊姊降临,喜如梦寐,又承允从俗礼,更是望外深情。姊姊请宽衣,以应百年之好。”惜春道:“我从前本说过,但能借伉俪之名,与你晤聚。方才入画来说,也要从俗应个名儿。既已结姻,原无不可。兄弟至诚人,想来不是哄我的。我却薄有几年功夫,自分也将成就。不要说今儿,便常在这里歇,也没有什么。不晓兄弟你是如何,恐怕倒反不便,你要自己斟酌。”琼玉忙道:“兄弟敬姊姊如明师益友,此来原不过遵母亲的意思,依世俗的规模,岂敢竟以世俗之事相渎!姊姊倘承俯允,兄弟也略尽一点亲爱的心,此外并无妄念。姊姊若不以为然,兄弟陪坐请教,也可消此良宵。”惜春笑道:“这也不必,请宽衣便了。”又指入画道:“这丫头是我自幼用的,不能离开。他年纪也大了,兄弟不嫌粗蠢,收了他,我也安心过几天。我自回老太太便了。”向入画道:“你以后伺候姑爷,就与伺候我一样,不可拘束避忌。你也算终身得所了。”入画只得磕头谢了惜春,又替琼玉磕头,琼玉连[忙]拉起,还了一揖,道:“姊姊所说,无有不遵。但这事须回过母亲,再行为定。”惜春点头。叫:“入画掩门,你们都散了罢。”
原来大家都要看这新人如何举动,所以多少丫头、媳妇都聚了来,也有在外房的,也有在廊下的,及至吩咐关门,才纷纷的散了。入画侍候惜春、琼玉宽衣,惜春道:“你依旧在这里陪我。”人画低头悄悄的道:。明儿陪姑娘罢。”惜春道:“才说不妻避忌,你又忘了。”入画不敢开言,只得伏伺二人睡下,自己在脚后里床和、衣睡了。
琼玉与惜春并枕,肌肤相着,觉细腻不下喜鸾。心上想:“惜春如此闲雅大方,不免要着力矜持,恐为所笑。”因携着惜春的手笑道:“兄弟居然与姊姊得谐伉俪,竟又得近肌肤,真是梦想不到。不知前生有何因果,乃能美满如此!”惜春道:“我们的因果种在今生,并非前世。我是久断情缘,为兄弟一行诚心所感,遂成此果。兄弟你的根基我虽不能十分了了,却也晓得大概,果然是难得的,所以我破戒相从。须要努力修持,方不负我们这番遇合。”琼玉道:“我原奉姊姊为师,姊姊往后教导我,我接着用功便了。”惜春道:“你若早几年来京,这事我是断不能依的。我因近年来觉得有些把握,所以竟白前来。一定要拉着喜姑娘,并不是单为喜姑娘下不去,因我赤龙斩断已久,此路业已绝了,既不能持中馈,又不能续烟祀,却占着主妇之位,鬼神必有怨望,所以要聘了喜姑娘作为正室,我才能来。我们喜姑娘虽性情器识不及颦卿姊姊,然在闺阁中也算上品,于你的意思自然尚有不足,也便要好好的待他。今儿这拜堂结亲,你便能深知我的心了。”
琼玉听了,不敢答应,心中深服黛玉。便道:“姊姊的功夫想是快要成了,不知几时飞升?”惜春笑道:“那里就说飞升!我不过反了本原,刚要结丹的时候,功夫还早得很哩。”琼玉道:“佛家也要成丹么?”惜春道:“仙佛本是一家,并无两样。不过随从之路与修持之法两样罢了。”琼玉道:“怎么分别呢?”惜春道:“以眼前的人而论,我是从佛家修持,所以要断绝人事;青棠是从道家人的,便不消断人事。”琼玉道:“青棠道行如何?”惜春道:“他是久已成了的,因着情缘牵惹,游戏人间。我如何能同他比!我已从他为师,将来你也好随时请教他的。”琼玉道:“我们姊姊同宝二哥哥他二人根基想不小?”惜春道:“他们也算游戏人间,只是情缘深重,不能即了。”又道:“这情缘比一切魔劫都利害,仙佛两家都是最怕的。”琼玉道:“何以情缘便这样利害?”惜春道:“这也非言能达。即如你我两人,你并非慕我之色,虽是正大之情,然却缠绵不已,一发莫御。我比你又有了几年功夫,并非慕你之才,却也不能放下,皆是因缘牵惹。何况他们的情更比我们不同呢!”
琼玉道:“如何便能了却?”惜春道:“随缘而不使蔓延,就因此渐使消灭,便是了法。”琼玉道:“这话我还不甚解。”惜春道:“兄弟你此中没有用功,”“自然一时不能解,慢慢的便解了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说浅近些,我就能解了。”惜春笑道:“譬如你这回子,你心中何尝没有别念,你却能制着他,就可不至放荡。往后惯了,渐渐不要制他,也是如此。这道理就在随缘就因之内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这“说我懂得了。姊姊这回子心上呢?”惜春道:“我若要用制,我还敢与你同衾么?”又附耳低低的说了几句。琼玉以手抚摩,不觉赞叹。惜春道:“可是与喜姊姊不同?”琼玉点头道:“这真是如来净体了。我这身子,将来益发要留神,不敢乱近庸脂俗粉的了。”惜春道:“你在那边睡一回没有?”琼玉道:“略睡了一刻儿。”惜春道:“天已不早了,我们谈的日子正长,你且睡睡。明儿还要应酬客人哩,不要倦了。我陪着你,你好好的睡罢。”琼玉答应,睡了。
到天明,琼玉醒来,见惜春还偎着他,心中万分喜悦,道:“姊姊睡着没有?”惜春道:“我向来本是打坐,不要睡的了,我们起来罢。”说着披衣起来。人画早已先起,在床前伺候。惜春一面穿衣,一面附耳说道:“兄弟!你真是个上等的根器。就在儒家,也奉可以希贤人圣的姿质。我这不是浮赞你,你切不可把这根器糟塌了。”琼玉唯唯答应。
出至上房,黛玉与他道喜,问道:“四姑娘恼没有?”琼玉道:“姊姊真是仙人。”遂把惜春夜里的话告诉黛玉。又道;;四姑娘说我知道他的心,我实内愧。我只得含糊答应了。”黛玉道:“好好,这真是非你不能做,”也非四姑娘不能如此,天下人都测摸不着的。你们真是天生佳偶。大喜,大喜!快拿喜酒来请我罢。”舒姨娘听了也是喜欢。是夜琼玉仍到喜鸾处,到半夜又起来到惜春处来。那知惜春包关了楼门,琼玉只得回去
次日庙见,大排筵宴。席散后,琼玉径到岁寒楼,同惜春谈了一回。惜春道:“你昨儿何必半夜里来?兄弟!我与你说定了,你逢斋戒禁忌,以及心中不快,身上不舒服,或喜姊姊心中不快、身上不舒服的时候,你到这里来,我同你谈谈。或者你也打打坐,你要睡便睡了。其余的日子,你总在那边,不必来,我也不能等你。满了月,我是要到老太太那里去,陪老太太的。你到那些日子也到老太太那里来。我们一同陪着,我们又好说话,老太太看着也喜欢。”琼玉道:“姊姊说得是斋戒日子呢,除了家忌以及坛庙大祭,其余也都不去。至于禁忌日子,不知道是哪些?”惜春道:“经书上也有,道书上、鉴书上也有,就是近人刻的善书上也有,兄弟你都没有见过么?”琼玉道:“没有。”惜春道:“我这里有本阴隆文,后边附刻些劝世文,也有这日期单子在内。你去写一张出来,再添上家忌、斋期以及生日等,开一总单,贴在房中,就记得了。至于寒暑忧劳等类,那是没有定期,要随时留意的。”
琼玉答应。又道:“姊姊说经书上也有,在那里?”惜春道:“《月令》上说“雷乃发声,有不禁期客心者,生子不备,必有凶灾”。又说:“日短至,阴阳争,死生分。君子斋戒,处必掩身,止声色,无或进。”这话是夏至时候。又说:“旧长至,禁声色”,这说的是冬至时候。诗经上说的“五日为期”,这都是的。”琼玉笑道:“这些书都叫我囫囵吞过了。”惜春道:“兄弟。你虽功名已就,然既志向不凡,自须要做一番事业。必要有一番本事,方可弘济巨艰。要知本事岂是天生,全仗学问作为根柢。你既读书不多,趁此做词臣闲暇的时候还[多]些,多读些书,充其学问,培其根柢,方好作终身施用;若荒忽过去,到了事权到手,变故猝来,那时茫无把握,悔之无及。”琼玉道:“我小时读书,只晓得读文章应考。及至姊姊回来,才晓得读书不是单做这个用的。姊姊这话,就同我姊姊所说的一样。兄弟正要发奋读书,姊姊能指教我、我就更加高兴了。”惜春道:“我读的书也甚少,你若读书,我
自此以后,琼玉依着惜春的日子,到岁寒楼来,或清谈,或读书,或学着打坐。也有不是那日子,有话要说,有书要问,也—在这边歇的。大约一月中倒有大半月在正楼。惜春又回了老太太,择日将入画收了。喜鸾听见,也回了老太太,把自己一个大丫头名叫茜霞的,送与琼玉收了。琼玉此时却非所好,既已回过母亲,且亦不好却,因与惜春谈及。惜春道:“这很好。兄弟,老太太只生得你一个,况门户不盛,人丁稀少,将来多生几个孙,也好叫老太太喜欢。文王则百斯男,妃嫔数十人,所以称为后妃之德。你知道清[心]寡欲,更可无虑了。”
到了满月之后,惜春便回老太太,要搬过来陪侍,老太太再三不肯。惜春道:“媳妇晚上向来本是不睡的,伺候老太太便当些,不比喜姊姊。况且面允琼兄弟“事亲、教子”两事,若老太太不许伺候,媳妇如何能安坐呢!况且琼兄弟也在一块,又不离开。”遂将与琼玉说的一一告诉了。老太太道:“你实在想得周到,肚子里也实在的待我“这琼玉,自你来了,已觉好得多了,我喜欢得什么似的。从今后琼玉是不要我管的了,我消闲自在的享福。你一定还要来陪着我,我实不安。并不是不要你来。”惜春道:“媳妇此来,原为伺候老太太而来,老太太怎说不安的话!”
从此惜春便行坐不离,老太太只得依他。叫入画在正楼照应,自己带着彩屏在老太太房中。天气冷了,便在老太太里床陪着,或有时同衾并枕的偎着。若琼玉来了,便睡在外床,夫妻母子闲话一回。天气热了,便在旁边榻上或打坐,或倚枕,琼玉也有时一同打坐。也有时要睡,便至里间睡了。真是融融泄泄,共乐天真。
老太太将家务一切尽交与喜鸾。喜鸾十分能干,井井有条,每日问安后,便去料理家务,有大事才回老太太。惜春一切不问,终日惟伺候老太太一人起居饮食,事事躬亲,不需婢仆。丫头们都闲着无事,有跟着惜春读书的,有跟着喜鸾学女工的。惜春带着书,无事时便静坐看书,有事便放下书做事。有时同老太太说经说古,也谈到仙佛上。老太太也高兴修行,惜春便劝老太太供佛诵经,也学着打坐。此时老太太未满三十,心境既佳,性复闲静,姑媳二人逐日清修,所以终身无病,克享高寿,此是后话,表过不提。
黛玉过了三朝,便回荣府,将一切情形回了王夫人。王夫人也甚欣慰,说道:“老爷原说的,等他们自己定去,果然妥当。尸黛玉又同宝钗谈了一回,大家都又称奇道怪。到了回九,又热闹了一天。林府又请会亲,又热闹几天。不觉残年将届,一日,黛玉来寻宝钗,宝钗到乎儿那里去了,遂也到平儿这边来。听得两人谈笑甚浓,一面进去,一面说道:“你们好乐。”宝钗道:“才说你,你倒来了。”不知宝钗说出什么来?下回分解。